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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甲文学 > 风烛焰兰卡安娜 > 第11章 沉湎
 
“哥,这几天不要随便出去了。”安娜提醒道。

“当然,我明白。”

距离兰卡失踪已经有了几天了,然而父亲对于此事却似乎并不在意似的,至少在他们眼中是这样。他总是虚掩着什么,不知是什么样的秘密。但无怪汗宁大人总是秘密甚多的,所以祖文也不爱理会了。

安娜总是用相同的字句烦扰他,她自己不肯对爹说,看到爹的样子她总感觉到莫名的恐惧。他不知道安娜是觉得这会触及老头子的伤悲,还是真的会惹他发火,但从她的样子可以看出,她的确对此十分惧怕。

兰卡失踪了,安娜是最难过的一个,祖文对此深有体会。她不敢到父亲面前哭泣,然后他便成了她的最佳倾诉对象,她那持续不断的泪水总让他不可思议,但这也有好的一面,就是他不用为自己伤心不起来而找寻任何借口,他可以像个坚强的哥哥一样哄着妹妹,如此,他即便笑开了花,也不会有人指责于他。

毕竟,逗人开心,首先总是要自己先开心起来。

终于,老人家放下了那奇怪的包袱,最终开始面对现实了。从昨夜,他对家人以及两个仆人宣布决定开始处理兰卡的后事了,安娜当着大家的面大哭了一场,铺在裴娜的胸口。马修也在一旁用粗糙的两只手相互在跨前摩擦,表示着悲哀。也只有这么一刻,祖文有那么一点小小的伤悲,不过他觉得这也是在其他人都不说话的时候他所展现的反应,他实际并不悲哀,真的不悲哀。

他有时候会去回想自己究竟跟弟弟之间有何仇恨?结果发觉其实并没有,事实上从他出生之后的许多事其实都跟他没有关系。他会完成自己的事,而兰卡则每天有自己的勾当,他们之间总能做到互不打扰,但却能够认识对方的程度。对他而言,这就是最完美的距离,除了弟弟这个称号之外,他没觉得自己与他有任何相似之处。

在他学会站立之前,祖文还有那么几分喜欢他,也许那是因为他处在“父性”大爆发的时候,他觉得弟弟长相很可爱,而且肉肉的很讨人喜欢。而那个时候,他的家庭也十分圆满,他还有母亲,父亲也没有变什么样子。后来的某一天,母亲莫名其妙地走了,如果不是时隔太远,他们可能会推测两人的失踪可以被归结为一个事件。然而不是,父亲在母亲消失的后一天,就为她举行了一个简单的葬礼。

是母亲不值得他缅怀吗?不大可能,母亲在这个家中的地位很高,也能受到所有人的钦佩。并且,之前他们两个一直十分和睦的。如今,他猜测,他们之中或许早就隐藏了一些什么,未知的、难解的,足以拆散他们的隔阂。

一个人离开了,整个家都变了一个样子。兰卡早早断了奶,最终长成了一棵小树苗般的形状,好像用一块小石头就可以将他砸断一样。父亲的变化更大,无论忙于不忙,他都闷着自己,从不讨论涉及身份的事、涉及家庭的事,还有某些能够触及到他秘密的事。多年来,能从他口中出来的,一下子就剩下了那么几句“吃饭”“早睡”“看家”……

祖文对父亲的做法不屑一顾,并不全然是为他的作风感到气愤,更多的是,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已经三十多岁了,他们三个孩子如同阶梯一般,隔一个孩子年纪便相差十年。安娜显然也老大不小了,足以做一些成年人才会考虑的事。但女人就是女人,她除了在家看孩子基本什么都不干,正因为如此,兰卡才一度成为她的心头肉。

天明之后,祖文随着的初升而自然清醒,他用手将眼皮中的倦意抹除,还跟马修一起到河边打了两桶水。回来时,父亲用诧异的目光瞅着他,好像多年来第一次见他打水一样,那看待孩子的目光也持续闪烁着,只是越是闪烁,越是刺伤他。

他们并没有吃早饭,毕竟从洛克伐带来的风俗没必要一个个都遵守。或许他们都希望早早结束这一切吧?他想,于是,阳光依旧清冷,兰卡的葬礼就这样开始了。

没有任何仪式准备,没有任何工具摆放,甚至连穿戴都是一如既往,这在之前的洛克伐城市从没有过的,但因为一些事情他们流离失所,现在也只能说暂且驻扎于此地。因此,如果兰卡想要挑剔的话,那就让他自己去挑吧,他可以选择不那么早死,只要不对那该死的森林有那么多好奇的话……

父亲带头诵读了几句洛克伐古老的悼念死者的经文:“沉世之缅,死者之灵;锦界之源,陌路之秋——”他唏嘘了一下,祖文见他并没有说完,就闭上了干巴巴的嘴巴。安娜看了看他,然后接着他的话说下去。

祖文看着父亲的面容,一时间匪夷所思,眉头也不知不觉地皱起如山岭一般。

诵经完毕之后,大家又开始祷告。安娜的祷告方式是沉默的,既不吐出声音,也不张开嘴巴,她只在心中默念。之前的她,曾经有意加入圣女堂,与那些终生不嫁的女人为伍,因此她的祷告与其他人不同。但曾经这一个想法被父亲无情地打破了,他坚持安娜必须嫁人,直到最后被那个逃往计划打乱……

与她定亲的那位直接被杀死在了城中,因为他不肯离开那个地方。其实,在国王秘密宣布这个命令的时候,好多人都不肯,但也不知他用什么方式说服了那么多卫兵与他为伍。因此,在杀了一部分的违抗者之后,多数并不乐意的居民也加入了这个逃亡的行列。

他直至今日还在想,所为逃亡这个是否只是洛克伐国王的借口,他们如果留在原来的城中的话,利切希尔的人真的会消灭他们吗?

这件事父亲也不知道,他也不曾打听过。

“嘿!”他被安娜的一个声音叫醒,他发觉自己想多了,好像站着就要睡过去一样。

安娜结束了祷告,但两个仆人依旧在絮絮叨叨地念出了最后的几句,然后蓦然睁开眼睛。裴娜从怀里掏出几根树枝,分别递给院子里的这几个人,然后说道,“这是萨米人缅怀死者的方式,我从他们的家院中见过。”

父亲点点头,然后每个人手中都攥着一根树枝。祖文有些无奈,树枝在他的手中上挑,下沉,显然成了玩物。在父亲瞪了他一眼之后,他才沉静下来,跟大家一样用手掌将树枝夹在手中,然后贴在胸前。

属于兰卡的东西被装在一个篮子中,他发现这孩子一辈子并没有几件属于自己的东西,一身换洗的衣服,上面还用细草绳打着补丁,一些木头雕刻的小玩具,几片碎的不成样子的叶子(估计没有干枯的时候是折成了某个东西的形状),甚至还有——那是两颗马蹄钉?

看到这里,祖文突然一阵心酸,难道这就是兰卡的全部追求?

安娜跑进屋子,出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三本破损的已经发黄的书。

“这个?”父亲看向她。

“一起烧了吧。”她的眼睛含着泪水,但始终没有哭出来,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在这里他就是一个看客,祖文觉得,无论谁死几乎都引不起他的伤悲。他不知究竟是什么将他磨成了这样的铁石心肠,他最终知道,无需任何东西,无需任何刺激,人总是会一点一点自己变得无情,丧失知觉……

这就跟人总会自然长大一样。

几个人将盛着这些杂物的东西连同篮子一起烧了,然后他们将放在自己胸前焐热的树枝扔进了篮筐之中。湿木枝在火焰中喷出浓浓的白烟,白烟驱散火焰,接着一阵阵升腾起来。然后,当火焰越来越剧烈,重新吞噬了浓烟的时候,那树枝便开始冒泡了,然后那层皮就开始渐渐发灰,发灰,直至最后的纯粹的铁色——

几个人围绕整个台子上的火焰看着,在每个人眼中都有两团火焰,接着,它们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稀微,就如人的生命一样,最终,它们熄灭了。

祖文的目光还萦绕在火堆之中,“祖文,跟我来一下。”父亲这样喊道。在那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当家作主的时候到了,毕竟他心里想的就是这些,然而显然并不是,父亲还健在,他想,却没有勇气、没有仇气让他死去。

“坐下吧。”父亲说道,于是他们父子相对,就好像两个平级的人相互讨论问题一样,祖文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刺激。

“你可知道我找你要说什么?”

“不知道。”他的心开始慌了。

“你记得你现在有多大年纪了么?”

“老实说,来到这里,季节都混了。我没在意这些……”

怎么可能没在意这些呢?他无时无刻不在焦急之中,只是算时间这个东西,他还真不知道。

“应该有三十岁了吧?”他说着,好像嘴里含着一嘴比浓茶还苦的苦味。

他点了点头。父亲又接着说,“你瞒着我的事,我一直都知道。”

祖文在座位上挣扎着,虽然没有表露出来,但他的屁股已经开始痒痒了。

“你大概以为我没有准许的事情就不能做,或许我曾经没有准许,可后来我也慢慢改变主意了,尤其是最近,我知道我好像没有什么办法保住什么之后——”

“父亲——”

“你会相信你爹我在渐渐失去力气吗?我感觉我就是这样。只不过要下定一个决心太难,我没办法说。我感觉我一下子跟你们说我不管你们了,反正你们都长大了,总是有些于心不忍。但突然之间,出现了这样一个机会,我希望你们可以做自己的选择,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东西。”

祖文心中冒出一丝愧疚,心想父亲该不会知道那个女孩的身份了吧?

“你作为一个男人,可以尽你的努力选择自己喜欢的人,然后保护她。但安娜不行,在我的视线中,我并没有见到足以配得上她的男人,所以,唉,其实我并没有完全解脱……”

他心里矛盾起来,一半是为自己以后终于不必偷偷摸摸地去找她而庆幸,一半则是在为站在门外偷听的安娜揪心。

她现在会是怎样的一个表情?当父亲知道她也有自己的一份小秘密之后,她又该作何抉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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