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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甲文学 > 日月宝镜 > 第三十九章:东洋遗梦
 
  世上最离奇荒诞的一出喜剧,便在我这里精彩地上演了。男主角只有一个,便是郭一水。但这出戏的女主角,究竟是我这厢,还是我面前这位如樱花般娇巧怜人东洋女人?

  我们各自端了一杯茶,半倚半躺于露台的凉椅上。五月的阳光在眼前调皮地跳跃着,时而钻进盆栽的花卉之间,时而又跃上我们的眉梢。

  田鸠樱子坐的那把椅,是郭一水的专座。她一定感受到了那上面留存着的一丝淡淡的香烟味吧。这种丝滑而又稍显刺鼻的味道,有助于调动她隐藏在心底最真实和强烈的情绪。

  两个孩子,被她哄在客厅里,玩着一个我看不懂的小游戏。

  孩子是无辜的。他们需要让父亲高大美好形象,在内心保持得长久一些。

  我毕竟是记者的职业,现在的情形,很像是一个采访。田鸠樱子便是我的访谈对象。

  我甚至想,等这次访谈结束,我会不会与这个女人成为朋友。

  现在,田鸠樱子开始讲述她和郭一水的爱情。她的神情里非但没有悲伤,反而流转着一种让我无比嫉妒的幸福之色。她的声音细而平缓,像从一座幽深山谷缓缓淌过来的溪流,涟漪轻漾,清澈透底。

  她那神情和话语里流露出的感觉,就似郭一水还在她身边。

  或许,在她心里,郭一水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她和郭一水之间的故事,从当年郭一水初次到达东洋国的第一天,便拉开了序幕。

  她是郭一水的导师桥雄正义的干女儿。

  那年,她正处于二八韶华的妙龄。她受桥雄正义的委托,到郭一水乘坐船只靠泊的码头迎接这位漂洋过海,远道求学而来的年轻人。

  盛夏。天气甚热。她站在码头上,举一块写着“郭一水”名字的纸牌,从上午一直等到下午三点钟。

  那时,她一直好奇地畅想,这个叫郭一水的家伙,长什么模样呢?是不是真的像东洋国内当权者们大肆宣扬的那般,那个国家的男人,全都是吸食鸦片度日,每个人都是面黄肌瘦,粗鄙无知的“东亚病夫”?

  然而,当郭一水风度翩翩地向她走来时,她湿热的内心,竟如一抹清风拂过。

  她说,这次初遇,可谓一见钟情。

  我突然想到自己和郭一水的初遇,何尝不是如此呢?

  莫非,这郭一水,真有让任何女人都对他一见钟情的魔力吗?

  姑且听田鸠樱子继续回忆下去。

  田鸠樱子的父亲和桥雄正义,是患难一生的莫逆之交。田鸠樱子幼年丧母,一直与父亲相依为命。她十三岁那年,父亲和桥雄正义一起到无花岛考察时,突然遭遇地震引发的海啸。她的父亲被卷入大海,尸骨无存。桥雄正义便将她收留在身边,成为了他的一名学生。

  但田鸠樱子显然对考古和历史这些功课不感兴趣。她虽然外表纤弱,但骨子里却崇尚浪漫。试想,像她那样的漂亮的女人,又处于那样美好的年华,心中怎能不对人生,对爱情怀有一份非凡的向往?

  这一点,竟与我对爱情的态度如此相似。

  她虽是桥雄正义的义女,但桥雄正义一直视她为己出,对她百般疼爱。但她推测,桥雄正义对她这么好,可能有三个原因:第一,他对田鸠樱子父亲的遇难一直感到愧疚,认为是他让樱子的父亲蒙难;第二,或许出于他和樱子父亲的深厚友谊,是出于真心疼爱樱子;第三,桥雄正义一直没有儿女,人到残烛之年,便想到要一个人为他守老送终,这才把樱子当掌上明珠似地疼爱有加。

  作为桥雄正义的义女,田鸠樱子身边,从来不乏慕名追求者。其中,既有桥雄正义那些有权势的学生,也包括不少把持军政国事大权的贵族家的公子哥儿们。但他们,统统都不入田鸠樱子的慧眼。

  她喜欢的,便是如同郭一水这样的男人,不仅俊朗雅致,才情超凡,而且勤奋向上,谦逊有礼。

  郭一水没来的时候,田鸠樱子每次面对义父那些艰涩无趣的课题,都会感到头大。但是,郭一水现在来了,逐渐赢得了桥雄正义的赏识,成为了他的得意门生。而那些索然无趣的历史考古,竟然变得一天比一天生动,一日比一日有趣。

  田鸠樱子便像郭一水的影子一般,无时无刻,无处不在地紧贴着他。

  她陪着他在图书馆挑灯夜战,阅读典籍;她陪着他披星沥月,到荒僻之地挖掘古墓;她陪着他为了一篇几千字的论文,查阅一堆如山累积的资料......

  这一幕幕,一段段,一字字的陈年旧事,被田鸠樱子如数家珍般地吐露出来,每个细节都描述得无比清晰。就仿佛这些故事,正在我的眼前上演,让我感到应接不暇。

  原来,她和郭一水之间的故事,的确比我和他丰富了许多。

  她说,虽然她如此直率而又强烈地表达着对郭一水的爱慕。但郭一水始终将她当学妹一样对待。虽然亲密,却保持着很好的感情距离。

  他当然感激她,关心她,在乎她。甚至有时也会无意间牵起她的手。

  但他心底最神秘,最美好的那扇窗,却一直不愿向田鸠樱子敞开。

  “那时,我知道他的顾虑。”田鸠樱子脸颊竟然闪过一丝娇羞而又幸福的微笑。都已经非常遥远了,她在说起这些往事时,她的表情竟然还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傻甜。

  她说:“当时,一水君并非对我不动心。而是想到他一个身在异国的游子,又来自于被东洋国侵略蹂躏的国家,他根本不敢奢望在这里能收获一段爱情,能建立一个家庭。”

  是的,我第一次与郭一水见面时,他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他对我说,他不过是一芥浮萍,孤身漂泊在异国他乡,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的孤独。喔,原来,他对我言及的孤独,便是被一个如樱花般纯洁的女人爱着宠着,却又欲迎还止的“孤独”!

  是不是多年前,他在面对我眼前这个女人时,也是这般,将他历经局动荡的沧桑、怀才不遇的忧伤、不屈世俗的清高和知音难觅的孤独演绎得令人如此令人倾心呢?

  “不,不,一水君那些情绪,绝不是装出来的!”田鸠樱子生怕我的质疑玷污了她和郭一水这段纯洁的初爱,“他在我面前,一直都非常坦诚,非常真实。那时,他还喝不惯清酒,喝两杯清酒,便会微醉。他一旦有了醉意,便会对着我诉说他对家乡的思念,对祖国前景的忧虑。”

  喔,原来郭一水是认识了田鸠樱子才学会饮清酒的,而且是樱花酿造的清酒。我记得,他从东洋国回来时,便带了好多这种樱花清酒回来。那时,多少个夜晚,我也和他一起,相拥在任城老院的秋千上,喝着樱花清酒,赏着樱花雨,互诉衷肠。

  那时,他会不会在微醉之间,把我幻看成我眼前这位如樱般的女子呢?

  我感觉到自己的头脑里,又似无数只蚂蚁在啃噬。

  我竭力控制着自己失衡的心态,继续倾听田鸠樱子和郭一水的故事。

  “我和一水君就这样,如此暧昧地相处了五年。”田鸠樱子说,“这五年里,一水君成功取得了考古专业的博士学位,成为东洋国考古界一颗引人瞩目的新星。”

  在郭一水获得博士学位那晚,桥雄正义摆了一次家宴,邀请了他另外几位得意门生,为郭一水庆贺。

  田鸠樱子坐在郭一水身边,心里暗暗为他骄傲。

  酒过三巡,桥雄正义端起酒杯,站起来,说道:“今晚的家宴,一来是祝贺一水终于攻下了博士学位,但还有另一个极为重要的目的。”

  他的学生们都凝神望着他。桥雄正义面带微笑,朗声道:“因为今晚,还是我专门给我女儿樱子和一水举办的订亲宴。”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田鸠樱子登时羞红了脸,这对她而言,绝对是一个重大的意外之喜,这份惊喜,远远超过了郭一水获得的博士学位带给她的满足感。

  但郭一水瞬间懵逼。因为桥雄正义从来没有提及过,会将自己的义女许配给他。

  他慌忙站起来,说道:“老师,这,这......”

  桥雄正义微笑道:“一水,我知道我的擅做主张,会让你意外,甚至让你觉得不尊重你的想法。”

  “不,学生不是这个意思。”郭一水慌乱之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起来。

  桥雄正义说:“你来我们国家多年,樱子对你的感情,你对樱子的心意,我一直都非常清楚。你俩一个是我的掌上明珠,一个是我的爱徒,两情相悦,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所以,我早就想与你商量你们的婚事了。只不过怕你分心学业,一直没有提及。现在,你已经拿到了博士学位,成功立业,可以安心成家了。”

  郭一水说道:“樱子对我的深情,老师对我的恩情,我心里都非常清楚,也非常感动。只是我一个异国人,在东洋孑然一身,只怕没有能力带给樱子幸福。”

  桥雄正义摆摆手,说:“一水,你无须顾及这些。我相信你的能力,你一定不会辜负樱子对你的深情。”

  这时,桥雄正义其他几位学生也纷纷劝解和夸耀起他和田鸠樱子,让郭一水更加无法推辞这门亲事了。

  依照田鸠樱子的这番回忆,郭一水当初娶她,竟然是被导师设局,无奈之下才同意的。

  但田鸠樱子又说:“一水君表面上是对我的爱慕一味推诿回避,但实际上,他心底是非常爱我的。他最大的担忧,便是两国之间的战争,可能会摧毁我们的感情。”

  田鸠樱子说,订婚宴的第二天,郭一水便与她同居了。

  美色当前,他终于麻利地去掉了一身矜持,赤裸的欲望原形毕露。

  我突然又想起,他对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先是表现出十足的赏识和一丝仰慕,继而放出那头两心相通的灵犀出来,迅速地占据了我的心,接着便是坐等我情不由己地对他投怀送抱了。这,真是步步为营。

  田鸠樱子和郭一水同居后,先后为他怀过四次孕。每一次她都想把孩子生下来,却都被郭一水以各种理由拒绝了。

  郭一水说,现在两国战争处于最惨烈的阶段,世事无常,他不想多一个孩子出来,被这世道所累。

  “终究有一天我会回国的。”他说道,“到时,难道我会带着一个敌国的老婆和混血孩子回去吗?”

  田鸠樱子无比坚定地说:“一水君,我是一个女人,国家大事和我无关。我只想永远和你在一起。你如果想回国,我便跟了你一起回去,到你的家乡去生活。方正我在东洋也没有亲人了,我不怕被他们责骂。如果去了你的家乡,就算被你身边的人不容,我也无所畏惧!”

  两国战争结束那年,他俩终于结婚了。

  婚后,田鸠樱子一度以为自己做了四次人流,不能再怀孕了。

  谁知,她竟然接连给郭一水生了两个孩子。

  她望着我,开心地笑着,说道:“小凤和小龙,便是上天对我和一水君的补偿,是我们爱情的见证和结晶。”

  她脸上的笑容如此满足,却像是在嘲笑我,不能给郭一水生一男半女。

  我顿时勃然大怒,厉声道:“就算你能生又怎么样?你给他生了两个孩子,他最后还是抛弃了你,选择了我!”

  我突然爆发出来的愤怒不仅让田鸠樱子吓了一跳,还让会客厅里的两个孩子也紧张起来。

  田鸠樱子站起来,朝着我欠身道歉:“文芳小姐,想不到我的讲述令你生气了,实在是对不起,我不讲这些了便是。”

  “不,你请继续说。”我好不容易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是我的主场,我怎能自乱阵脚呢?

  “刚才是我的失礼,请你原谅。”我向她道歉。

  “那,我便继续讲喽。”

  郭一水和田鸠樱子结婚后,在桥雄正义的庇佑和提拔下,在考古方面的成就越来越大。郭一水研究的主要课题有两个:一个是文隽公主和亲塘沽拉王国的民间传说;另一个则是田鸠大志和无花姬爱情的民间传说。

  我不禁好奇地问道:“樱子小姐也姓田鸠,莫非你是田鸠大志的后人?”

  田鸠樱子摇头,说道:“在我们东洋国,田鸠这个姓一千多年以来,一直都是贵族大姓。最早,我们的历任祖先,都是皇室的贴身侍卫。至德川幕府时代,田鸠一姓才日渐式微,逐渐没落。但据我父亲讲,田鸠大志却并非我田鸠一族。他原本是一个孤儿,他的姓氏,应该是当时被遣往中土学习佛法时,由皇室所赐。所以,这位田鸠大志,和我没有血缘宗亲的关系。”

  我点头,对这个田鸠大志的事情不感兴趣。

  我又问道:“既然樱子小姐和郭一水如此恩爱,又有了一双可爱的儿女,那他后来为什么又要与你离婚呢?”

  田鸠樱子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她的脸色变得黯淡起来。

  她说:“世事无常,时局弄人。我怪不得一水君。”

  好一个痴情的女子,明明是被自己的男人抛弃,非但不怨他的薄情,反而将这笔账赖到了时局的头上。

  田鸠樱子言道:“随着我国战败,一水君想要回国的心情越来越强烈。虽然我义父他老人家不断给他搭建平步青云的登云梯,但一水君似乎铁了心,想要将他的一身才华献给自己的祖国。

  “而他这番志向,却又影响到我们之间的感情和生活。我能够感觉到他的不开心。见他不肯放弃回国的念头,义父他老人家对一水君的态度发生了转变,开始处处提防和为难他了。义父甚至让我秘密监视一水君的行动,这也让我们的感情受到了更深的波及。

  “庆幸的是,我们两国的战争刚刚结束不久,贵国又陷入了内战之中。一水君看到国内的形势没有好转,这才暂时放弃了回国的打算。而这个时候,我们的第二个孩子也出生了。也就在这一年,我的义父桥雄正义患癌去世了。义父的死,对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没有了义父,一水君便是我和两个孩子唯一的依靠了。虽然,他对我的感情不再像以前那样好了,但他对这两个孩子,却是百般的疼爱。”

  我心里又暗暗一哼,却无法怨恨郭一水对那两个孩子的好。

  在这两个孩子面前,他是父亲。他对他们好,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假如田鸠樱子现在要和我争抢郭一水,这两个孩子,或许便是田鸠樱子对抗我的最大资本了。

  我突然冷笑起来,这样一个两面三刀的男人,还值得我去争吗?

  田鸠樱子看到了我的冷笑,她说道:“文芳小姐,是我又让你生气了吗?”

  “我没有生气,我只是嘲笑这世道的炎凉和人心的可怕之处。”我问道,“樱子小姐,郭一水是什么时候和你提起离婚的事情?”

  “三年前,我记得那是五月,一水君应邀带领一个东洋专家团到任城考古。”田鸠樱子说道,“他从任城回来之后,就提出了要和我离婚。因为他已再次坚定了回国的决心。”

  我惨然一笑。原来三年前他从东洋来任城时,他尚有婚姻和家庭在身。他却如此轻易地便骗了我,说他在东洋那么多年,没有恋爱,没有成家。他就靠着如此儿戏般的谎言,便将我的身体和心一起俘虏了。

  他让我等他,原来便是回去与田鸠樱子离婚。他以为只要他成功抛弃了樱子母子仨,他在东洋的这些事情,便可以对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永远一笔勾销了。

  如果,田鸠樱子坚持不与他离婚,他岂不只有辜负了我们的盟约,而我,便会成为那位弃妇了?

  就算田鸠樱子同意和他离婚了,他又怎么忍心连两个亲身骨肉都“一笔勾销”了呢?

  一个连自己亲身骨肉都可以抛弃的男人,他对你的感情,就算再深,又能深几许?

  我感到了五月的阳光冰冷刺骨,禁不住浑身哆嗦起来。

  “文芳小姐,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说道:“我没事,我能有什么事?樱子小姐,三年前郭一水逼你离婚时,真的没有提过他在任城认识了我吗?”

  田鸠樱子说:“没有,一水君从来没有提到过你。他只是说,现在他的祖国已经和平了,百废待兴,急需建设人才,需要他回国效力。倘若一水君有提到过你,告诉我他想和你在一起,而你们又是真正相爱的,我反而不会像当初那般坚持不离婚了。”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既然他不爱我了,我何不成人之美呢?”田鸠樱子叹息道,“只可惜,那时他心里已经有了你,却没有勇气告诉我,反而要拿报效祖国作为离婚的借口。”

  田鸠樱子说,郭一水为了逼她离婚,后来干脆搬出了他们的家。就连两个孩子来见他,也被他拒之门外。正是他的这些种种决绝的举动,终于让田鸠樱子屈服了。

  郭一水将他在东洋这些年所有的房产和财富全都留给了田鸠樱子和两个孩子,唯一的条件就是,田鸠樱子和这两个孩子,从今以后与他一刀两断,再无任何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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