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一行目的地叫日月神山，距此处约七八百公里的车程。教授驾驶着他的丰田越野车，沿着西北方向行驶。沿途山势险峻，弯多路窄，还要翻越两座五千米的雪山。
教授了解路况，他说，入秋以后，雪山的公路就会结冰。因此，这七八百公里的路程，可能需要三天的时间才能到达。
第一天情况还好，虽然有些颠簸，但因为海拔较低，大家都感到轻松。就连体质最差的杨雪也没有晕车。
我附在杨雪的身体里，随着她坐在副驾座。教授车载音乐放送的是古典钢琴曲，听得杨雪昏昏欲睡。
傍晚时分，我们到达了一个叫扎晃的小镇。这个小镇坐落于我们即将翻越的第一座雪山的山脚。镇上的居民全部是当地的土著。这个小镇虽然毫不起眼，却无比繁华。自古以来，它就是连接中土和西北边陲的交通要塞和兵家必争之地。近年来，它的周边开发了多个原始风情的景区，成为一个新兴的旅游区，每天都吸引着成千上万的人前来旅游。
夜幕降临，整个小镇灯火辉煌，车水马龙，人声鼎沸。镇上的每个客栈、酒馆和饭店无比客人爆满。
教授对这个小镇非常熟悉了，他能使用土著语和当地人熟练地交流。
看着小镇充满原始风情的民居建筑以及华丽的土著服饰，我竟然对这个地方涌起一股久别重逢后的亲切感。但我想不起什么时候来过这座小镇。
我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小镇的空气里混合着强烈的牦牛粪和羊骚味。这种刺鼻的味道越发坚定了我来过的信念。
我隐隐觉得，这一趟的找寻，一定会有收获。
教授把夜宿的地方安排在一个叫“雪山奇缘”的民俗客栈。客栈老板摩山是教授相交多年的一名土著人。他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席为教授他们接风洗尘。
教授酒量之大，出乎我的意料。刚刚上桌，他就与摩山对饮一碗当地酿造的烈酒。
摩山对教授的崇敬溢于言表。他兴致勃勃地介绍，在他还是一个小屁孩时，教授就来到扎晃研究当地的民俗和历史了。那时教授刚刚从日本留学归来，三十岁出头，相貌英俊，风流倜傥，还从日本娶了一个漂亮的东洋老婆回来。
摩山笑道：“那个时候，咱们中国人受小日本欺侮！教授却娶了一个日本女人做老婆，这充分证明了你们老师的魅力。来来来，我们一起为教授的才华和魅力干杯！”
摩山举起了满满一碗酒，教授也将酒盛满。而此刻，他的三个学生明显不胜酒力了。尤其是杨雪，几次推辞未果，不得已喝了小半碗，早已是醉态可人。
教授对三个学生说：“把你们碗里的酒都倒满！一起敬我们的扎晃老友。”
泥鳅和王杰只好将酒盛满。这时杨雪站了起来，对教授说：“老师，我这几天身体不适，不能再喝了，我想出逛逛！”
教授神情不悦，冷冷地说：“摩山老板一片赤诚，你这样是不尊重我们的朋友，扫了大家的兴致。”
摩山大笑一声，说道：“没事没事，喝酒是咱们男人的事情，女人嘛，少喝点无伤大雅！扎晃的边城夜景独具魅力，杨小姐应该去逛逛。”
杨雪冲摩山感激一笑：“谢谢摩山老板理解，你和老师很久没有见面了，今晚一定要喝好，不醉不下桌哟！”
说完，她笑靥如花，抛给了教授一个意味深长的媚眼。
教授依然铁青着脸。泥鳅见杨雪出去，怯怯地对教授说：“老师，杨雪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我还是出去陪陪她。”
教授一拍桌子，怒声呵斥：“扎晃这地方治安好得很，杨雪用不着你去陪！”
泥鳅悻悻地低头，不再言语。
我总算跟着杨雪离开那个充满虚伪的酒桌。从第一眼看到摩山时，我就感到，他和教授之间的关系，绝不是他俩吹嘘的故交之情。
室外的温度已经是零下几度。寒风刺骨。我被这阵风一吹，猛然想起几个月前我梦见妹妹的情形。妹妹当时在梦里告诉我，我喜欢一个在日本留学的男人，还专门为他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樱花树。
刚才摩山吹嘘教授的那段东洋跨国婚姻时，也说教授曾经在日本留过学。难道他就是妹妹在梦境提及的那个男人吗？经过这番联想，我不由地浑身一震，难怪我感觉这个男人似曾相识。
事情要不要如此戏剧化？我苦苦找寻了三十多年的身世之谜，真会在教授身上揭开吗？
我已经无心观赏小镇夜晚的土著风情了。杨雪和我一样心不在焉。
我随着她逛了一阵，从街道的这头走到那头，折返数次，杨雪还没有想回客栈的意思。
她不回去，我自然得陪着她。这个心事重重的小美女身上，同样充满了让我感兴趣的秘密。
已是晚上九点过，天空突然飘起了鹅毛大雪。街上的游客逐渐稀少。
这时，杨雪的手机响了起来，是泥鳅打来的。
“杨雪，你在哪里？怎么还不回客栈？我来接你吧！”小伙子的声音很焦急，看得出来，泥鳅对这位小师妹抱有想法。
杨雪没有说话，而是挂断了电话，然后将手机关机。
咦，看这情形，她今晚是不打算回到那个客栈了。
我理解她的决定和处境。毕竟昨晚在山神庙被教授猥亵，今晚教授喝了那么酒，没准又会对她得寸进尺。
但，如果她不回客栈，又能去哪里呢？
不管怎样，我都会一直跟着她，保护她。
迎着漫天飞舞的大雪，杨雪走出了小镇的出口。又向前走了几百米，行人和车辆更稀少。光线昏暗，杨雪取出手机，将它设置成飞行模式，然后打开了手机内置的电筒。
她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岔路口，一条主道，通往我们明天即将翻越的第一座5000米雪山。另一条是小道，宽度刚好可以容一辆小车通过。
杨雪选择了往这条小道继续前行。这条小道呈S型，缠绕着我们左侧的这座山峰盘旋而上。这座山峰看起来并不起眼，稀薄的植被早已被风雪冻死。
寂静的夜空中，传来几声鹰的啼叫，甚是凄厉可怖。
杨雪花了将近两小时，终于登上了山顶。
此刻回首，扎晃小镇的全貌尽收眼底。小镇依然灯火通明。
雪不知道何时停了。但山顶的风尤为凛冽。
杨雪站着，抬头仰面，张开双臂，任凭寒风像刀刃一样割裂着她细嫩的脸庞。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冷空气，这里的空气不再混杂牦牛粪和羊的骚味。这里的空气新鲜而又甘冽。
在我们头顶，不断有星粒冲破黑幕云，明亮得像婴儿的眼睛。如果在晴朗的夜晚，此处一定是观看星河的绝佳位置。
“啊——”杨雪对着星星，发出一声长长的高喊。听到这声叫喊，我能感觉到她内心蓄积的阴云比此刻天上的黑幕还要沉重。而她灵魂深处那颗最亮的星星，何时才能像天空中的这些星星一样，冲破阴霾，自由地闪耀呢？
不管如何，通过这种自我发泄，她的心情总算平静了一点。
此时，我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趁热打铁，揭开她内心的隐秘。
这，存在巨大的风险。
我的魂魄，从她的身上移开。我在思考，用哪一种方式出现在她面前，才不至于让她受到惊吓。
但惊吓总是有的，不是吗？当你一个人三更半夜跑到一个完全陌生的野外，突然就有一个鬼魂出现在你面前，就算这个鬼魂的模样再倾国倾城，你难道不害怕吗？
毕竟，类似《倩女幽魂》的桥段，只是电影中的情形。
思忖半晌，我决定牺牲我的元神，为杨雪制造一种幻象。我要让她认为接下来即将发生的这一切，不过是一个梦。
别误会，我不是催眠师，更不会侵袭她的梦。我只是用我的元神，给这个小美女制造一个梦。
要完成这次尝试，必须在一个人最疲惫和放松的时候，这一点，和催眠倒是有几分相似。
只不过，催眠是要让人进入睡眠状态，而我的这个幻境，却是要人始终保持清醒。
现在，杨雪已经非常疲倦，完全放松下来了。她仰面躺在山顶的植被上，那张小巧的瓜子脸上泪痕犹存。
但她笑了。
我给她的幻境开始了。
我从她的正前方，迈着盈盈的脚步，朝她走了过来。借着微弱的星光，我让她看见了我。但她看到的不是我的模样，而是她自己的模样。
这很容易理解，我和杨雪身形相仿。我在她身上寄居了一天，与她的身体已经产生了灵与肉的联系，很容易幻化成她的模样。
这就好比你作为一个女人，可以通过化妆、美颜或整形，把自己变成你想要的任何样子。
我和杨雪保持着五米远的距离。她果然没有害怕，只是感到惊奇。
“你怎么会是我？”她喃喃自语地说道，“难道这个地方的传说显灵了吗？”
她反倒让我糊涂了，这里究竟有什么传说？杨雪就是因为要证实这个传说才一个人跑到这里来的吗？
但我不能露出半分破绽，暴露我的无知。
我点点头，对她微笑。
“这么说，你真的就是我的灵魂吗？”杨雪欣喜地站起来，举步朝我走来。
我摆手，示意她停在原地，不要过来。
她果然很听话，其实是听她自己的话。因为她已经把我当成她的灵魂了，我的计划成功了。
“小时候，母亲经常告诉我，说西北方向一个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叫扎晃的小镇。在这个小镇的东郊，有一座叫公主山的地方。如果你内心虔诚，在公主山可以看到自己的灵魂。”她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向我讲述她对这个地方的认知。
原来，这个地方叫公主山，她之所以来这里，便是要试试运气，看能不能看到她的灵魂。
我又想到昨晚在山神庙她说过的另一个传说。看来这小美女对这些传说很着迷啊。
只是，有些传说永远都只是传说，比如今晚，她看到了自己的灵魂，殊不知，却是一个鬼魂幻化而来的。
“妈妈告诉我，一千多年前，中土一个美丽的公主，为了化解与生活在这里土著的多年战争，被选送到这里来，嫁给了这里的国王。当时，和亲的队伍经过扎晃镇时，突然遭遇地震。队伍就将大营搬迁到了这座公主山上。那天夜里，公主久久不能入睡，便一个人独自走出大营。”
“正是初冬的季节，这座公主山下着大雪，山顶覆盖着一层洁白的积雪。星云在蓝色的天空中自由地流泻着。星云的光芒反射在积雪的表面，升腾起一层梦幻般的星雾。公主就这样穿行在这层朦胧的星雾里。她站在山顶，向东方凝视。此刻，公主无比思念与她渐行渐远的故国和亲人。她知道，扎晃就是中土和西北边陲的分界线。一旦离开扎晃，她就彻底和自己的亲人诀别了。”
杨雪动情地讲述着这个传说，还原着一千多年的那个晚上，一位和亲公主独自漫步此地的忧伤。而此刻，天空中的黑幕已经完全没有了，无比干净的天空中嵌满了越来越多的星星。随着气流的飘移，漫天的繁星看上去就像一团团的星云，在我们的头顶流淌着。
我知道，杨雪在讲述的时候，已经将自己完全置身于一千多年前那天晚上的场景了。恍惚间，她一定觉得自己就是那位公主，她现在看到自己的灵魂，便是公主的灵魂。
唯有此，她的讲述才如此生动，深情，以至于连我这个鬼魂，也仿佛置身在一千多年的夜晚，目睹了一位公主生离死别前的忧伤。
“是的，公主就要和她眷恋的故国，深爱的亲人诀别了。一时间，公主悲从心起。她对着星空默默起誓，要把她的灵魂永远留在扎晃，留在离故土和亲人最近的地方。第二天，和亲队伍出发时，神奇的一幕发生了，覆盖在山顶的积雪全部融化了，被冻死的植被全部变绿，漫山遍野全是五颜六色的野花。那以后，当地人就传说，这些提前变绿的植被，在寒冬里绽放的花朵，便是公主的灵魂和眼泪化成的。公主已经如她所愿，把自己的灵魂永远留在了此处。于是，这座山就有了公主山这个美丽的名字。”
原来如此！这个传说，的确凄美，让我也忍不住为那位公主叹息起来。
但我不能分心，还得冒充杨雪的灵魂，让这个幻境继续下去。
朦胧的星光，映衬着杨雪脸上的笑容。那是一丝极为超脱的微笑。原来人感到自己灵魂出窍时，真的会这般轻松和满足。
我不能让杨雪一直沉浸在那个公主的传说里，她必须得接受现实，面对现实，不能让她的身份发生错乱。
更关键的是，我的元神本就虚弱，让这个幻境支撑这么久，我已感受到体力不支。必须得尽快得到杨雪内心的隐秘，让幻境结束。
“杨雪，杨雪！”我轻轻地呼唤着她的名字，终于把她从一千多年前的意境中拉了回来。
她仍然微笑着，说道：“想不到我的运气不错，今晚终于看到了自己的灵魂。”
“你是想像公主那样，把我也留在这里吗？”
她怅然，反问我：“如果我要你留在这里，你愿意吗？”
“我无所谓，你知道的，每个灵魂都喜欢自由，想要无拘无束。但是对你来说，如果失去了我，和一个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呢？”
“难道我现在不像一具行尸走肉吗？”
“不不不不，我还在你身上，只要我们不分离，你就能变成你想要的样子，实现你向往的人生。”
她依旧微笑，但笑容已经被眼泪湿透了。
“不可能了，我永远都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了！我的人生已经算完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自暴自弃？难道就仅仅因为那个糟老头，因为你和他那个狗屁约定吗？”我终于抓住机会，直击她内心的要害。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这一击虽中，却让杨雪的情绪彻底失控！她冲着她的“灵魂”不断咆哮着：“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不理解我的所作所为？如果连我自己的灵魂也要如此责怪我，我无话可说了！可是我，我真的错了吗？”
杨雪蹲下来，抱着头，失声痛哭。
她的这番激烈的反应，让体力不支的我变得异常狼狈。我几乎是拼尽全力，才将我的元神从这个幻境中收了回来。
幻境噶然结束，过度悲痛的杨雪受了风寒，眼前一黑，倒在地上，昏迷了过去。
看见杨雪倒下，我非常着急，朝她这边移步，却感到自己的双腿像灌满了铅。
刚才维持幻境，让我的元神消耗殆尽，当我终于靠近杨雪的身体时，我感觉自己残存的一丝元气，游离在越来越虚无的空气之中。
恍惚间，我感到自己就像一片羽毫，昏迷在杨雪旁边。
但我的元神毕竟还尚存一息，它不受我的控制，朝着璀璨的星空越飘越高，离我越来越远。
难道我就这样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吗？
不，绝对不能！我连自己的身世都没有搞清楚。在一片虚空的环境中，我感觉自己正在努力抗争，不让那缕像轻烟一样若有若无的元神远离我的意识。
我感觉自己正在朝着一个无底的深渊，不断滑落，下坠。我张开双手，努力要抓住一个依靠，好让自己不再沉落。但我双手接触的一切都是空洞的，这种空洞，比空洞更空洞，比虚无更虚无。我想，这就是元气灰飞烟灭前的感受吧！
或者说，这是一个人，一种个体彻底在这个世界消失前的终极体验。这种滋味，比真正的死亡更可怕！
可是我的记忆呢？我的人生呢？它们在哪里？
我究竟是谁？
“不，不，不！”我几乎要喊出声来！
我终于从深度昏迷中醒了过来。刚才在昏迷中，我也经历了一次元神灭亡的幻境。
我抬头看天空，我的妈妈！星空消失了，东方的天幕上已经张开了第一缕晨曦。
幸好我及时醒来了，要是在天亮前不能醒来，只要白昼的光往我身上一照，只需蜡烛那么小的一团光芒，就足以让我灰飞烟灭。
转眼一看，杨雪发着高烧，还在昏迷之中。
我真是一个聪明的，与时俱进的鬼魂。在人间游荡了三十多年，每个时代人们所会的技能，我全都会。
比如在我重新附体到杨雪身上前，翻出她的手机，开机，找到泥鳅的微信，给他发了一条消息：我在公主山，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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